「十二月十八日,也就是后天的凌晨四点二十三分,我将会窃取凉宫春日的力量改变世界。」
长门平静地直视我说道。
这是一个对我而言略显奔波,某种意义上讲也一如既往的日子的傍晚。就在几刻钟前,SOS团第一届圣诞派对动员大会刚刚结束,春日从有如异次元口袋的书包中掏出各式圣诞装饰和派对用的廉价小玩意儿,指挥我和古泉用圣诞彩带将部室挂得花花绿绿,还擅自决定要在教室吃火锅,总之我感觉自己比载着某位臃肿老头满天飞送礼物的麋鹿还累。期间唯一的欣慰就是目睹了朝比奈学姐的圣诞裙装扮,简直令人叹为观止,真正的麋鹿看见朝比奈圣诞老人说不定为她环绕地球两周都不嫌累吧。
随后,春日向团员们叙述完她宏伟的圣诞派对计划,布置好任务后就宣布解散了。古泉自告奋勇接下火锅材料的准备而先一步告辞,估计是去联系『机关』的后勤处,春日和朝比奈学姐不久也相继踏出部室。我被春日命令去采购她一拍脑门想到的其它圣诞应景商品,因此得去一趟便利店。
正当我准备拎起书包起身离开时,自始至终沉默读着书的长门从钢管椅上站起,走到我面前说出了上面那句话,语气保持与平常一致的淡然,内容却相当劲爆。
『我将会窃取凉宫春日的力量改变世界。』
改变世界,乍听上去是个很励志的词,我对此的回应要视从谁的嘴里说出来而定。假如是春日大声嚷嚷说她要改变世界,我会劝她先尝试改变自己那糟糕的性格,并在她听不见的地方小声发牢骚说她早就把全宇宙闹得天翻地覆了;假如是古泉想改变世界,我会建议他先用『机关』的力量改变一下日本经济;假如朝比奈学姐要改变世界,我会毫不犹豫尽全力帮忙。
然而,居然是长门冷不丁说她要改变世界,着实令我颇感意外。尤其是前头还出现了『凉宫春日的力量』这等危险字眼,绝对无法坐视不顾。
「且,且慢!稍微说详细点,为什么要改变世界啊!是你的顶头上司搞的鬼吗?是那些跨越时空注视着这颗星球,一旦没什么好戏看就会想办法搞点新花样的资讯统合思念体对你下的命令吗?」
确实,自文化祭的拍电影风波以来春日还挺安分,尽管今天兴致勃勃地操办起了圣诞派对,终究是在可控范围之内,没开展什么第一届圣诞老人狩猎活动就称得上万幸了。这种比古泉泡的茶还淡的日子,在比最时髦的女高中生还热衷于搜集新鲜资讯的那些不具形体的外星人眼中过于枯燥,所以要求身为人形终端的长门动用春日的力量为他们提供乐子,是这么一回事对吧?
「不。」
长门否定了。
「这是基于我自身意志采取的行动。」
她的回答打消了我对资讯统合思念体又在盘算什么的疑虑,同时引起了别的担忧。
今天的长门不太正常,至少跟她迄今为止的表现不同。举个可能不甚恰当的例子,就跟某种潜伏在体内的病毒抓住机会一口气爆发出来似的。
「囤积在我的存储空间内的异质资讯不断自行整合并演化,成为了触发某种未知错误的扳机,导致了如今的行为。」
既然称之为错误,那就是说本不应该发生吗。
「我对自己采取这种行动的缘由尚不清楚,但从很久之前开始就能预见,这是不可避免的现象,我必然会在后天凌晨对世界进行重构。无法清理错误资讯,因为不知道产生错误的原因。」
我彻底懵了,跟木头人一样呆立在原地。这下才终于醒悟自己面对的是何等麻烦的状况。
从今年四月份开始,每当春日惹了什么好事,我保底的手牌就是求助于长门大明神,而她也总会用那神奇的资讯操作手段化险为夷,一次又一次帮我们渡过难关。然而这次既不是春日沉浸于暴走中为我们制造麻烦,也不是她对一成不变的沙盒世界感到乏味想打散了重新堆一个,而是向来最值得依赖的长门——据本人所言——『出错了』。此刻我的心情犹如被神明抛弃在荒野上的迷茫羊羔。
该为机器人长门终于有了主见而感到开心吗?
「……你打算把世界改成什么样子?」
该不会是机器人奴役人类,将我们塞进培养皿作为能源之类的反乌托邦景象吧。
「我认为改变后的世界对你而言并无损失。」
出乎意料地,长门这样对我说,总感觉听上去有种劝服的意味。
「绝大部分人类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也将继续作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只是,在你的认知中属于『非日常』的因素将被去除。」
等等,那岂不是——
「凉宫春日的能力会消失。」
长门注视着我的瞳孔,平缓地说出这句话。
「今后的你不会被超出人类现有科学的法则牵涉,不必承担稳定凉宫春日情绪的任务,这点可以保证。」
宛如有着『其余方面不便透露』的潜台词,机器人少女说完便再度陷入沉默,而我那早已死机的大脑也憋不出任何回答的话语,无言地和长门在部室中央对视,假如这时有人闯进来多半会以为在进行什么现代派行为艺术。
长门承诺,我再也不用为春日那玄乎的力量操劳。
再也不用提防着今天团长大人心情如何,被她耍得团团转——多么诱人的条件,这不正是我在过去的日子中每天梦寐以求的,祥和安稳的高中生活吗。
但出于某种原因,我看着面前长门这副不苟言笑的无机质表情,难以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
「长门……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假如她希望自己的计划成功,理应到后天凌晨为止守口如瓶才对,反正她平常就沉默寡言也不会引起谁的怀疑。要是我预先得知了她的举动,就可能告诉古泉或者朝比奈学姐,虽说要是长门铁了心动手,我也不太认为尚属于人类范畴的他们有能力阻止。
「我不知道。」
长门的目光下移了比恒星视差还微小的角度。
「这也是未知错误之一。」
结果,长门自顾自地向我道完她改变世界的宏伟蓝图,又自顾自地从我眼前走过。
「或许是因为我希望得到你的答复。」
以低得像要在空气中化开的声音说道,随即转身消失在部室门口。
拿RPG作比喻,现在的状况就好比勇者团队中最为可靠的骑士受到什么刺激而堕入黑暗面,倒转剑尖掀起了反叛的大旗;成天游手好闲的勇者大人根本指望不成;僧侣和魔法师也无力对抗强大的骑士;最讽刺的一点是,首先得知骑士准备造反的竟然是担任苦力的我。
回家途中,我一直垂着头,盯着脚下如传送带向后逝去的人行道。
长门到底是怎么了呢?为什么会突然有如此出格的举动?
……
不对,并非『突然』。她自己也承认,这是在很早之前就预料到的事情。
「果然是压力太大了吗……」
骑士的反叛不是没有缘由的,她受到勇者无休止的差遣,而且还得为队伍中的其他人善后。尽管平常一副不怎么在意的表情,说不定内心早就萌生不满,时不时发牢骚说老娘总有一天要你们好看——遣词可能不完全一致,意思大概差不多。
特别是那个漫长的八月。
光是从长门嘴里听到那个五位数,我的脑瓜就跟要炸裂一样,完全无法想象接近六百年份的繁琐至极的记忆毫无遗漏地存储在大脑中会发生什么。纵是逆来顺受的机器人长门,或许也在那种高负荷环境下弄错了几行代码,发生类似基因突变的东东吧,而且不尽是往好的方向。
很显然,我也负有责任。都是因为整天把长门当作好用的麻烦解决机看待,才会害她不断积累所谓的异质资讯,最终萌生了改变世界这种念头。我是比春日还要神经大条一百倍的混蛋,哪怕向长门大明神土下座直到膝盖烂掉都无法弥补过错。
然而事到如今,无论后悔还是自责都显得过于廉价。
长门将要改变世界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凭我的能力阻止她的概率起码得是小数点后十来个零。说到底只要她愿意,轻轻一挥手就能将部室的那段对话从我的脑海中抹除,比日本史的老师用黑板擦抹掉板书还轻松。
何况,我有什么理由阻止长门呢,人家这不是好心送给我一份大礼吗。
自从开学跟春日那个跋扈的女人邂逅以来,我每天都过得不安稳,就像一条小鱼被光怪陆离的事件涡流卷入,经历了国中时期的洗礼变得成熟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也崩溃殆尽。外星人,未来人,超能力者,这些本应与我无缘的东西如同法式全餐接连端上来。如今长门大明神不正是要赐予我解脱,将世界重整为应当有的模样,让我得以享受安稳的高中生活吗。
……
但是,我真的对非日常事物那么反感吗?
近距离目睹外星人的资讯战斗,和未来人携手回到过去,跟超能力者一起踏入凭空出现的闭锁空间,甚至跟春日那个脑袋秀逗的女人满世界胡闹……这些当时惊心动魄,如今回忆起来还挺有趣的经历,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安稳的日常吗?
不过,既然长门已经决意,我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对我说的那番话也只是为了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吧。
「唉。」
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为长门的事情烦恼。当然,说到底还是错在对她过度依赖的我。
这天回到家后,我拖着死气沉沉的身躯走上楼梯,途中被妹妹看见还以为是从电视游戏中跑出来的僵尸。晚饭也没好好吃,直接回到房间一个大字倒在床上开始冥想,如同临刑前的苏格拉底。一方面,心中的天使催促我还不能放弃,至少要做点什么改变现状;另一方面,恶魔那充满诱惑的声线又劝我说再做什么都是徒劳,不如老实收下长门大明神派发的特大号福袋,从今过上向往已久的普通学生生活——我就这样在此起彼伏的脑内斗争中逐渐合上沉重的眼睑。
第二天醒来后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大概是梦里也纠结着长门的那番话。
在学校的课间也望着窗外的景象发呆,跟班里高涨的迎圣诞氛围格格不入。男生们相互打听谁圣诞有约,然后半开玩笑半嫉妒地给那小子来一拳,女生们也围成几个小圈子商量圣诞夜结伴购物的事项,更不用说我背后的某人一直跟圣诞促销广告似的没停过嘴。
「阿虚你看,这样才有过圣诞的气氛嘛!虽然我个人而言不赞同将恋爱这种精神病行为与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宗教节日联系起来,但至少庆祝的心意还是值得表扬。尤其是阿虚你向别人学着点,离节日还有好几天就无精打采可怎么行!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是盼不到圣诞礼物的!」
我早就摒除了圣诞老人迷信,如今就算有白胡子老头夜晚溜进房间,我也会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痛扁他一顿,因为那要么是乔装的入室盗窃要么是古泉的恶作剧。而且每年的这个时候,老妈会稍微多给我一点零用钱,有什么想要的礼物也可以自己买。
不过,今年被长门改造完之后的世界会如何就不清楚了。
下课铃响之后来到部室,在『跟古泉玩桌面卡牌→被春日撵去把剩下的圣诞装饰挂完→喝了杯朝比奈学姐慰劳的香草茶→再度被春日抓去当苦力』的循环中度过放学后的时光。期间每当坐在角落静静读着精装本的长门进入视野,我就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撇开。
最终,黄昏的天幕逐渐转黑,春日交代完事项后宣布本日到此结束。
「咦,阿虚你不打算走吗?」
抄起书包正准备如飓风般飞奔而出的春日,看见跟在教室时如出一辙了无生气趴在桌面的我,出于对团员象征性的关心回头抛来这句话。
「是生病了吗?」
朝比奈学姐也用充满关切的语气问道,放在平时这就像滋润我心灵的甘露,然而唯独今天连学姐的治愈声线对濒死状态的我也不起效用。
「那还真是不妙。我正好有位亲戚是私立医院的理事长,需要我为你联系挂个号吗?」
古泉你别来瞎凑热闹。
「算了,不用管阿虚,他八成是患了年末综合征,恍然发现自己在过去一年中碌碌无为而陷入消沉,只要过两天吃了我的特制火锅立马又会活蹦乱跳的。我们走吧,实玖瑠,古泉。记得关门哦。」
朝比奈学姐对我似乎仍不太放心,但还是跟在春日身后走出部室,古泉的肉麻笑脸也终于淡出视野。房间重归寂静。
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息,书本『啪』的一声合上,极细的脚步声从部室角落传来,停在我身后。我继续趴在桌子上装死,背后的她也一语不发,用静默表达索求。
僵持了一分钟左右,我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着长门。
「长门……我想好回答了。」
我向上看着长门漠无表情的脸,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随便你吧。」
或许是我的错觉,长门的瞳孔似乎放大了一点。
我下定决心跟春日说拜拜,转向长门大明神给予的安稳日常的怀抱。要说对春日没有丝毫愧疚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本来就不晓得自己具有堪比神明的力量这回事,因此本人不会觉得有什么损失吧。最关键的是,我想不出什么拒绝长门的理由。
也许有那么点自暴自弃的感觉,但这确实是我的榆木脑袋能纠结出的唯一答案。
再见啦,春日,以后再想差遣我就没那么容易喽,毕竟我不用肩负凡事都顺着你意思的义务了。
「是吗。」
长门淡淡地说道。
「作为参考,我想知道你期盼世界被改造成什么形态。」
「像你之前提的那样,能让我平安无事、开开心心过完高中生活的世界就行啦。被春日霸占了半年多的青春,我可得在剩下的时间中加紧赚回来。」
「知道了。」
长门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获得她想要的资讯后径直走出部室——我本以为会是这样。
「明天见。」
她的语调毫无起伏,却给人某种从未在她身上体会过的感觉。
然后,长门消失在了部室的门口。
但凡经历过现代社会应试制度的学生都有过这般经历:在考场上啃了半天笔头憋出的答案,考试过后又总觉得哪里不踏实,优柔寡断的程度堪比电视剧的男主人公。
12月18日早晨醒来后,我的心理状态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眼前是自家房间的天花板,自己也好端端地蜷缩在被窝中,看来我的生活确如长门所言没受到太大影响。
或者说,世界真的被改变了吗?
会不会长门在最后关头改变想法了?会不会春日神力突现向长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放弃改变世界了?会不会资讯统合思念体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阻止长门了?毕竟『消除非日常因素』于各方面对它们而言似乎都不算好消息。
我甚至像这样不敢正视现实。
但终究不能一直逃避下去,无论世界改变与否,我不上学的话都会被记入出勤簿,那无疑是正常高中生活的大敌。因此我在温暖的被窝中赖到意识清醒一半后,咬了咬牙将被子掀开,投入室内冰冷空气的怀抱,缩着脑袋离开卧室走向洗手间。
今天也冷得出奇。
不过,目前为止我尚未意识到,之后还会发生更令我心凉的事情。
我挎着单肩包沿着校门前的坡道往上爬,旁边陆续走过闲聊着的学生们。或许是心理作用,感觉天空比昨天阴沉且压抑了些,就像一锅煮糊的年糕汤。
「阿虚,早上好。」
「早上好。」
国木田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放慢几步跟他走在一起。
老实说上学途中碰见国木田还是蛮稀罕的,因为他是优等生通常相对早到,而我总是在上课铃打响前的最后五分钟悠哉悠哉地晃进教室。印象中我在这段坡道上被谷口搭话的频率更高。
「谷口那家伙今天大概不会来上课了吧。」
诶,为什么?
「阿虚你不记得了吗?谷口昨天感冒加重了哦,英语课直接倒在桌面上被抬去了医务室。假如我的记忆没出错,阿虚你当时也有搭把手耶?」
「……」
「怎么了阿虚?突然就默不作声了。」
「……啊啊,没事。昨晚没睡好,有点犯困。」
我随口敷衍着投来疑惑视线的国木田,脑海中充斥着问号。
说到谷口,昨天他向我炫耀说约到了光阳院的女生平安夜出去玩,那副欠揍的得意表情记忆犹新,怎么都不像是感冒的样子。而且,我只记得他在昨天体育课的足球赛中大发神勇,连过好几人后大脚射门,关于我扛他去医务室的记忆连一星半点的残渣都没有。
「最近还真是流行感冒呐~阿虚你也注意一下哦,要是感冒人数太多可能会导致停课,那就等于变相削减寒假了。」
国木田略带打趣地说道,令我心中的疑惑愈发加重。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我跟他的记忆对不上号。是长门改变世界时动的手脚吗?意义何在?
截至这时,尚可称为一如既往的风景。
「两位早上好。」
然而下一瞬间,背后传来的声音令我毛骨悚然。
「早啊班长。」
我没敢回头,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膛。
那是如天使般温婉细柔,却透着魔鬼般的凶煞气息的声线。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被夕阳和杀意染红的教室,她浅笑的同时以超越物理法则的速度冲上来,挥舞着利刃欲要终结我的性命。若不是飞身而入的长门展现出精湛的空手入白刃技术,我已经命丧那女人的匕首之下了。
摇曳的直长发掠过眼角,她进入了我的视野。
「怎么了,脸色很古怪哦。莫非你也感冒了吗?假如是被我传染的还真是抱歉。」
本应转学去了加拿大的朝仓凉子,正穿着蓝色水手服和深红外衣,露出完美无暇的微笑看着我。无论是多么冷静的人,要是知晓朝仓过去的行径,此刻也不免会动摇吧。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我去医院打了点滴后基本上痊愈了哦。反正待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就来上今天的课了。难道你希望我的感冒拖久一点?」
「你的感冒怎样都无所谓!」
我不禁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向朝仓爆发出吼声,藉此掩盖心中的恐惧和焦躁。
「阿虚你在干什么啊,为什么要对同学发火!」
「国木田你看见她出现完全不觉得奇怪吗!你自己说说她是谁!」
「……阿虚,人家只是因感冒而请了半天假,忘记同班同学的脸还真是失礼耶。而且你应该比其他人稍微离她近一些才对吧,至少在物理层面。」
国木田以发自内心怀疑我哪里出了毛病的神情说道。
「她是我们班的班长,坐在你后面的朝仓同学啊。」
「胡说!我背后的位置不是春日的吗!开学以来换了好几次座位都没变,还成为过班里的谈资,你的记忆力没差到会忘记这种事吧!」
「……春日?那谁啊?」
国木田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朝仓同学,我们班有哪位女生的绰号叫春日吗?」
「不清楚呢……据我所知应该是没有。」
朝仓也否认道。
他们说,不认识班里有春日这号人物,这个从五月份开始名声传遍全校甚至附近地区的女人。岂止是『凉宫春日的能力』,连她本人也从同学的认知中蒸发,换成了另一个比她还危险的存在。
开什么玩笑。
「说真的,是不是感冒了?就算是男生也不要逞强,回家安心休养比较好哦,我会替你向老师请假的。」
朝仓以担忧的目光注视着我,如同浸了毒的钢针刺得我难受。我再也忍耐不下去,拔腿向前飞奔。
「阿虚!」
不顾国木田的喊声,以千米跑测试时都未曾迸发出的拼劲强迫大腿用力往后蹬,紧盯着视野中缓慢接近的校门。
究竟是什么情况啊,长门!
为什么朝仓会出现在改变后的世界!你要是坚持把春日弄消失我也没意见,但为什么非要换成朝仓!
难道说改变世界的环节出了差错?被放逐到浩瀚宇宙的朝仓在长门进行精密资讯操作的当子趁隙而入,夺取了长门对春日力量的控制权,按照自己的喜好将世界翻新——这种可能性也未尝没有。尽管朝仓刚才对我表现得挺友好,天晓得那是不是刺杀我的前奏。
我冲进校门后马不停蹄地直奔教学楼,匆忙换完室内鞋后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梯。无论如何,目前首要任务是找到长门,身为世界改变者的她应该清楚原委。假如连她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就彻底被打入绝望之深渊了。
我如脱轨的火车头撞进1年6班的教室,大声喊出那个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名字。
「长门!」
我顿时沐浴在6班学生的视线当中。眼下也没有羞耻的工夫,焦急地搜寻着长门的身影。
找到了。
在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娇小的短发少女循声转了过来,正是那张熟识的面孔。我出于安心也没细想那副眼镜以及不同以往的表情是怎么回事,紧盯着她走过去,途中还碰乱了几张桌子。
「长门,到底是怎么回事!姑且不论春日消失了,为什么朝仓会复活!这也在你的计划内吗?」
「你,你在说什么……」
面对来访的我,长门不知为何慌张地站起来,条件反射地用手护住胸前。这动作跟正常的她实在相去甚远,令我不禁回过神来,脑海中响起长门那天傍晚的话。
『非日常的因素将被去除。』
难道说……
难道说……长门自身也属于脱离当今人类科学解释的存在,所以为了将超现实的事物从这个世界彻底抹消,不惜把自己都洗脑重造了吗!
不对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假如要牺牲原本的长门来换取安稳祥和的生活,我宁愿不要她改变世界!
本来我为了不引起旁人的疑虑跟长门保持距离,而且音量有所收敛,这时我情急之下两步冲到她跟前,双手搭上她的肩膀。
「长门!你把自己变成普通人了吗!?资讯统合思念体也好,自律进化也好,对有机生命体用人形终端也好,那些奇怪的外星词汇你都不记得了吗!」
长门抗拒似的向后退了一步,但我仍然牢牢抓紧她柔弱的双肩,这已经是我最后获得救赎的机会,奔腾于全身的肾上腺素使我将理智抛到九霄云外。
「拜托你快点回想起来吧!然后让世界恢复原样!坦白说我反悔了,我还是更喜欢以前的那个世界,更中意以前的那个你!我知道你对围绕春日转动的世界有诸多不满,但至少别用这种一蹴而就的手段啊!回去敞开心扉好好交流,我发誓会说服春日陪我一起向你道歉!」
这时,本想维持咄咄逼人的势头的我突然怔住了。
我用力摇晃着长门的双肩时不知不觉将她逼到了角落,背部甚至贴上墙壁。眼前的长门作出宛若普通女生的反应,身体如同受惊的小鸟不住颤抖,别过头去紧闭着双眼,朝着我的白皙脸颊染上潮红,微启的朱唇似乎在呻吟着什么。
「不要……」
没错。
就跟正常女生遇见性骚扰时的反应相同。事实上,在旁观者眼里我的举动已经完全足以称作性骚扰了吧。我感到心脏如堕冰窖。
「还不快住手!」
两名6班的健壮男生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分别用手臂绕过腋下将我钳制住,无视我的挣扎将我从长门身边拉开几张桌子的距离。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6班的学生投来或惊恐或愤怒的视线,几位女生连忙凑到长门身边安抚她。
完蛋了。彻底搞砸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已经有学生喊来了教务主任,那个谢顶过半的中年大叔站在6班门口,表情严肃地瞪着这边。
「你,来一下办公室。」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我说的那些外星语并未引起过多注意。
教务主任将我带到办公室后,语重心长地唠叨了一大堆『不能太自我中心』、『假如对方表达了明确的拒绝意志就该主动收手』、『胡搅蛮缠的男生会被讨厌』云云,不晓得他把我和长门误解成了什么关系,但至少省去了进一步的麻烦。我时不时装作反省地点点头,耐心听完他的说教就被放回去了,这时正好打响第一节课的下课铃。
「精神好些了吗。」
坐在靠窗倒数第一排的朝仓见我拉开滑动门走进教室,露出和善的微笑说道。
才不好咧,尤其对于被迫坐在你前面这件事。
我幻想自己是鼓起勇气直面大反派的勇士,将书包挂在书桌侧面,在朝仓前方的位置就坐,假装没注意到私底正议论纷纷的同学们。
「朝仓。」
「怎么了?」
「你真的不打算杀我吗。」
「……我觉得你还是回家躺半天比较好哦。即便是轻度的幻觉,放任不管也可能发展为严重的被害妄想症状,届时治疗起来可是很费功夫的呢。」
嘛,我想也会是这种反应。不然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朝仓说完就不再理我,埋头整理起自己的笔记,我也回过身去趴在桌面上发呆。
基本能判定现在的世界就是长门的手笔。既然如此,朝仓的参数应该也经过了调整,如今也只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同班同学,不会拿明晃晃的刀子将我捅成马蜂窝。
或者说,即便朝仓仍有可能对我造成人身威胁,眼下我也没心思管她的事情。
我,一介平凡男子高中生,正在经历有生以来第二次世界观及人生观的崩溃。
遥想当初是长门拐弯抹角地将我领到她的公寓,用复读机般的语气讲述关于春日的真相,也是她和朝仓在密闭教室中的资讯大战令我不得不相信超自然事物的存在,如今同样是长门亲手将一切拨回原点,真是个一点都不有趣的巧合。
春日凭空蒸发。不仅如此,SOS团的其他人也要么玩消失,要么跟我形同陌路。好不容易挨到午休时间后我前往9班寻觅古泉的踪影,却震惊地发现整个班都不见了,应该说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所学校。原路返回途中在走廊偶遇跟鹤屋学姐有说有笑的朝比奈学姐,她们如同把我当做县知事选举海报,根本没正眼看我直接擦身而过。若非有早晨的教训,我说不定当时一急就拽住朝比奈学姐的双肩,说一大堆让她不知所措的话,然后受到鹤屋学姐的铁拳制裁。
陪外星人、未来人、超能力者围着春日团团转的非日常世界,以及跟所有人的关系回归原点、悠然享受普通高中生活的世界,我更喜欢哪边呢?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直到昨天内心还充满踌躇,但今天的我已经有明确的回答,就像早晨对长门说的那样——我更喜欢后者。
并非留恋,不如说是对外界变化的抵触。半年多来我早就对各种光怪陆离的事件耳濡目染,远胜于普通的灵异迷或UFO爱好者之流,硬要说的话那边的世界已经成为对我而言的日常,而今天的我则是被冷不丁抛进了非日常世界。
特别是长门自身的变化。我对新世界中的她实在有些难以适应。
然而事已成定局,假如真按长门所说全世界的超现实因素都被清除,那么这个世界就不存在资讯操作或时空穿越之类的高端技术,也就无法重新回到昨天为止的世界。留给我的选择只有逐步接受新世界,又或者心理崩溃而发疯从教学楼顶一跃而下。
该说是遗憾吗,我的心灵并没有坚强到敢自杀的程度,因此决定还是苟且活下去好了。
总之,下午放学后,我沿着那条比自家住宅区还要烂熟的路线来到旧馆三楼,站在物是人非的部室门前。头上的铭牌不是春日歪歪扭扭写的『SOS团』,而是打印出来的,透着一股没落老牌社团气息的『文艺部』。
首先得就上午的事向她道歉才行。虽然这个长门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长门,跟我也毫无干系,但出于某种原因我还是不太希望被她当作性骚扰变态。
而且,SOS团团员中唯一说得上话的,如今也只剩她了。
出于礼貌起见,我伸出手在有些陈旧的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请进。」
捕捉到那稍不注意就会听漏的细微回应,然后尽量轻地打开门走了进去。
长门坐在那个熟悉的角落,双膝铺着一张保暖用的毛毯,从书页中抬起视线略带惊讶地看着我,不过似乎并不包含恐惧或惊慌的意味。
反手合上门后,我走到长门面前,如同被叫到办公室挨批的小学生低下头。
「长门。」
我脱口而出,然后才反应过来以如今我的身份对她使用这个称呼未免过于亲昵。正当我犹豫是否要改口叫『长门同学』时,长门意外地先开口了。
「没关系。」
长门似乎有点害羞,稍微和我错开目光的同时轻声说道,那纤细而带着一丝温柔的声线令我有那么一瞬间呆住了。如此富有人味的声音从长门口中还是头一回听见。
「虽然不太清楚情况,我明白你没有恶意。早晨只是被突然来访吓到而已,之后有向同学解释。」
「那还真是多谢……」
毕竟要是我公然将同级生推到墙角向她讨说法的事情在全级乃至全校传开,祥和平安的高中生活就会在这个世界中也离我而去了。
不过,这种无条件信任陌生男性同学的性格还真是令人颇感担忧。
「那个,虽然这样问或许很奇怪……你认识我吗?呃,我是指以前有没有在哪儿碰过面……」
感觉好像不经意又变成了类似搭讪的发言。长门也有点难堪似的移开视线,用手扶了扶眼镜,如陶瓷娃娃般白皙的脸颊再度染上红晕。即便如此她还是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回答,看来这个世界的长门依旧脾气很好。
「我知道你是5班的学生,偶尔会在路上遇见,仅此而已。这是我第一次和你交谈。」
「这样吗……多谢。」
现在可以肯定,长门在这个世界也只是普通学生,不具任何特殊能力,也失去了以前有关SOS团以及我的记忆。再跟她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吧。
我本想直接告辞,但又感觉有什么放不下,便拎了张折叠钢管椅在离长门三四米处拉开坐了下来,摆出思想者的姿势向前弓着背。右边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时而能感受到长门关注的视线,事到如今被她当成可疑人物也无所谓了。
心底有个声音对我说,放弃吧,已经没有回到原来世界的手段了。与其愁眉苦脸地坐在这儿,还不如老实接受长门大明神的恩赐,去享受这盼望已久的无需被春日左右的放学时光。
可是,我仍然无法安心接受。长门的变化实在过于鲜明——说是完全变了个人也不为过。
长门啊长门,我并非怀疑你的审美能力,确实你把自己洗脑成这种易害羞的文学系女生,比起从前的冷冰冰机器人形象更容易为普通人所接受从而能够融入社会啦,但是对于跟你相处了那么久的我来说可是很为难耶。仿佛真正的你已经连同昨天的世界消失,留下的只是一具躯壳和一个堪称颠覆版的程序包。
说白了,跟自杀有什么区别呢。
我左手支着脑袋微微向右瞥。实在想不通,长门为何要将自己变成一名普通女生,究竟基于怎样的心理才宁愿舍弃自我都要改变以春日为中心的世界呢,换我可是绝对下不了手。
……昨天不该轻易说出『随便你吧』那句话的。
「唉。」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将身体向后耷拉在椅背上。在长门眼中我或许是个像三岛由纪夫长吁短叹、如同怨念集合体的怪人。
室内冰冷的空气渗入胸膛,令我倍感心寒。这个世界的部室没有春日带来的花样物什,自然也没有前两天才差遣我搬回来的那台取暖机,就跟今年五月份第一次踏入这个房间时同样冷清……
「不对……!」
我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
有某件东西是当时没有,如今却存在于部室中的,是夜空中唯一一颗亮星。
文艺部中央的长桌上,突兀地摆着一台旧型号电脑。
我轻手轻脚地站起来,长门似乎从刚才开始就关注着我的举动,目光跟动作追踪仪似的随着我的起身而上移。我指着桌上的电脑向她示意。
「那个,能借我用会儿吗?」
长门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有些迟疑地在我和电脑之间交替看了几眼后——
「等一下。」
她宛如人偶完全不发出声音地起身,将膝上的毛毯挂在背后,把椅子搬到电脑前坐下,轻轻按下主机电源。
旧式机的启动需要一定时间,房间内弥漫着尴尬的沉默气氛。好不容易等到清脆的启动音响起,长门开始熟练地滑动鼠标进行着什么工作,我全程隔着桌子注视着她因此不晓得具体在做什么,大概是文件的移动或删除吧。每个人都有不愿被别人看见的东西,何况是对我这个几乎是初见面的外人。
「请用。」
她站起身退到一旁,我向她点头致谢,握住尚残留有一点余温的鼠标,紧盯着屏幕动用我所有的电脑知识搜索起SOS团相关的档案,以及我珍藏的MIKURU文件夹。
结果是显然的,感受到徒劳无功的我双手离开鼠标和键盘耷拉着肩膀。
是我的电脑技术太差还是根本就没有呢……应该是后者吧。
我的真意当然不是寻找MIKURU文件夹,不如说万一真找到了长门大概会花容失色,认为我是偷偷溜进部室将同学的不雅照储存在电脑上的变态。我本来是想着长门会不会大发慈悲为我在这台电脑中留下什么讯息,就像跟春日两人被困在闭锁空间中的那次,现在最后一丝希望也像烛火燃烧殆尽而破灭,只余下一片漆黑。
「打扰了。」
我再无身处这个部室的理由,起身鞠躬准备离开。
回家睡一觉吧,睡醒了乱七八糟的烦恼都会远去。
「稍等。」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长门从书架的间隙中取出某张纸,小跑至我面前,视线盯着我的第二颗纽扣附近。
「可以的话,请收下。」
她递给我的,是一张空白的入社申请书。
假如,我只是说假如。
假如我高中入学的时候,后面坐的本来就不是凉宫春日,而是全天二十四小时挂着和蔼微笑的朝仓凉子。至于她是不是资讯统合思念体派来的机器人无所谓,反正不关我事就对了。
然后,我因为刚进入新环境好奇心旺盛,为了打发放学后的闲暇准备找个社团加入,但又因为我本性是个懒蛋而不愿进运动部或广播社之类太累人的地方,在校园里晃着晃着,最终偶然踏入文艺部的门口,与坐在部室一角安静读着书、眼镜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的短发文学少女长门邂逅。
我对文艺部的氛围还蛮中意,跟长门聊了会儿阿西莫夫或弗洛伊德之类的。临走前,长门略带腼腆地递过来一张入社申请书,于是第二天我顺理成章地入部,从此与长门一同在文艺部度过放学后的时间,幽灵部员朝仓也时不时来露头,或许还能顺便结识朝比奈学姐及鹤屋学姐。时光飞逝,转眼间圣诞将至,我们聚在部室里开圣诞火鸡派对,表达一年来对彼此的感谢之情……
多么美满,这已经超越普通的高中生活,堪称人生赢家的高中生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摘自哪本青春小说的剧情。
这是当初的我所期望的,恐怕也是长门改变世界的那一瞬间所期望的吧。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没脸追求这种生活了。
眼下一年级尚未结束,若怀着新起点新气象的干劲去接受和尝试,说不定还能在高中毕业前跟这个世界的长门搞好关系——但那要建立在我面对她天真无暇的脸蛋时能够面不改色,将过去对长门的记忆权当不存在的前提之下。然而,纵使是我也没那么厚脸皮。
要是让我重新选择,我昨天一定会全力说服长门不要改变世界,至少要严正告诉她别随便篡改自己的记忆。
很可惜,事到如今仅仅一天之隔已经是不可逾越的时空断层,逝去的日子再也无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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